Sunday, September 30, 2007

舊上海美麗間諜哀婉傳奇

女大學生間諜鄭蘋如與漢奸丁默村驚心動魄的“諜對諜”故事,由汪政權高官金雄白在回憶錄中最先公諸於世。當年行刺失敗後,漢奸妻子們齊聲要求殺掉“妖精”,鄭纔最終玉殞。鄭蘋如母親是日本人,多年後在颱去世穫蔣介石頒“教忠有方”匾額。

抗戰時代汪偽政府統治下的上海十里洋場,發生瞭一樁驚心動魄的“諜對諜”事件。美貌的國民黨中統女特務鄭蘋如謀刺汪偽特工頭子丁默村未遂而壯烈犧牲。作家張愛玲根據這段真實事蹟創作瞭《色,戒》,不過將男女主角改名換姓,並把內容予以故事化和小說化。李安改編自張著的電影《色,戒》使鄭蘋如(王佳芝)和丁默村(易先生)重現人世,同時亦引發瞭華人社會對汪精衛政權的好奇與興趣。

有些文學史家說,張愛玲的《色,戒》題材來自於她的前夫鬍蘭成,因鬍曾是汪精衛的文膽,又在汪政權做過行政院法制局長和《中華日報》總主筆,應熟悉鄭蘋如事件,但張愛玲本人從未透露她的故事來源。實際上,最早把鄭蘋如謀刺丁默村事件公諸於世的是五、六十年代旅居香港的汪政權老人金雄白。金氏以硃子家筆名在《春鞦》雜誌上連載《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頗受海內外的重視。後來《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結集六冊出書,風行一時,日本亦將此書譯成日文,改名《同生共死之實體——汪兆銘之悲劇》。《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已被公認為有關汪政權的一部經典之作,此書是由香港吳興記書報社印行,現已絕版,數年前台灣曾出現重印本。

金雄白(一九零四——一九八五)為江蘇青浦(今屬上海)人,是個資深媒體人,一九三零年即任南京《中央日報》採訪主任,亦當過律師。一九三九年投靠汪政權後,歷任法制、財經方面多项職務,并曾任《中報》總編輯。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後以漢奸罪名被捕入獄,一九四八年獲釋,翌年移居香港,此後卜居香港與日本,一九七三年曾創辦《港九日報》,一九八五年一月五日病逝日本,除了《汪政權的開場與收場》,另著有《記者生涯五十年》(上下冊)、《黃浦江的濁浪》、《亂世文章》(五冊)、《女特務川島芳子》及《春江花月痕》等。

七十六號特工總部

金雄白說:“汪政權的一幕,是時代的悲劇。而重慶與汪方的特工戰,非但是悲劇中之悲劇,卻又是悲劇中的滑稽劇。”三十年代末,汪政權在上海極司斐爾路七十六號成立特工總部,從此,“七十六號”成為人人聞之色變的殺人魔窟。主持七十六號的兩個高級特工李士群(一九零七年生)和丁默村(一九零三年生)早年曾是共產黨,叛黨後加入國民黨,再投靠汪政權。李士群組建汪政權特工機關時,邀丁默村參加,丁大李四歲,特工經驗豐富,但丁、李兩人權鬥不已。

一九三七年七月號(一百三十期)上海《良友》週報封麵人物是個光照人但名不見經傳的“鄭女士”,不僅讀者不知鄭女士為何許人,即連編輯亦不清楚。雜誌出版一個多月後,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常務委員、調查統計室負責人陳寶驊(陳果夫、陳立夫的遠房姪兒),在一次社交聚會上結識瞭正就讀上海法政學院的鄭蘋如。陳寶驊想盡辦法吸收鄭女為國民黨中統(另一特工系統為軍統)特務,鄭女終於答應,成為中統在敵偽地區最有價值的女特務。

鄭蘋如當時還不滿二十歲(一九一八年生),她是浙江蘭溪人。父親鄭鉞,留學日本法政大學,老同盟會員,是於右任的好友;鄭鉞留日時與日本女子木村花子(後取中國名字鄭華君)結婚,育有三女二子,鄭蘋如排行老二,上有一姊,下有兩弟一妹。鄭鉞曾執教復旦大學,做過律師,歷任江蘇、山西和福建等地高等法院檢察官,一九三八年兼任最高法院上海特區法庭檢察官。

鄭家於一九三五年年初搬進上海呂班路萬宜坊八十八號(萬宜坊即今重慶南路二零五弄),著名出版家鄒韜奮亦住於此弄。鄭蘋如加入中統後,最早的任務是利用其流利日語以及日本關係搜集高層情報。鄭蘋如活躍而又能幹,她首先獲悉汪精衛即將投靠日本的情報。一九三八年八月,鄭女從日本首相近衛文磨的談判代表早水親重那裡聽到“汪氏將有異動”消息,立刻由她的直屬上司嵇希宗電告重慶;同年十二月再急電重慶,但重慶方面未予重視。直至十二月二十九日汪精衛出走河內,發表“艷電”,重慶纔意識到鄭蘋如的價值。

鄭蘋如工作積極,立功心切,她利用機會“勾引”正在上海的日相近衛的兒子近衛文隆,甚至動起綁架的念頭。近衛文隆曾在一九三八年年底“失蹤”四十八小時,日本特工軍警大為緊張,原來是被鄭蘋如藏起來。此次失蹤事件後,日本特工開始注意鄭女的活動。中統亦在此時指派鄭女與七十六號頭子丁默村週旋。

金雄白說:“在汪政權中,太多醇酒婦人之輩,而‘七十六號’的特工首領丁默村,尤其是一個色中餓鬼,他雖然支離病骨,弱不禁風,肺病已到了第三期,但壯陽藥仍然是他為縱欲而不離身的法寶,他當年與女伶童芷苓的繾綣,早成公開秘密,而鄭蘋如間諜案,更是遐邇宣傳。”丁默村曾任上海民光中學校長,而鄭蘋如曾就讀該校,鄭女即利用此“師生之誼”接近丁氏。一九三九年冬,中統急於剷除丁默村,下令鄭女早日動手。一日,鄭曾邀丁氏至她家小坐,中統特工準備動手,但座車駛至鄭宅門前,丁氏婉拒上樓,失去良機。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丁默村在滬西朋友家吃飯,電邀鄭蘋如赴會。吃完飯,丁說要去虹口,晚上與週彿海和日本特務影佐禎昭有約。鄭女與丁同車,在車上鄭女突要求丁氏陪她去靜安寺路與戈登路(今江寧路)的西伯利亞皮貨店買一件皮大衣,算是送她的聖誕禮物。車到靜安寺路一一三五號西伯利亞皮貨店門口,丁陪鄭進去,鄭在挑大衣時,丁突將一疊鈔票扔在櫃檯上說:“你挑吧,我有事先走。”立即從另一道門衝出去,奔嚮座車。在街上等候的中統特工沒想到丁氏會這麼快出來,丁氏衝進防彈車內,特務匆忙中嚮座車開槍,惜為時已晚。鬍蘭成說,丁氏是在進店內時看到兩個形跡可疑的人,心裡起疑纔立即打退堂鼓。

但是丁默村在一九四六年受審時表示,他和鄭蘋如是在進店內時,中統特工即先開槍,他快速閃躲後逃回防彈車。特務繼續射擊座車,但他安然無恙。中統特工在皮貨店附近埋伏時,李士群的爪牙亦在旁伺機“助陣”,準備把丁幹掉。因中統上海區副區長張瑞京被李士群逮捕,泄露瞭中統謀刺丁默村的機密。

鄭蘋如膽大心不細,她打電話給丁氏表示“安慰”,丁氏髮狠話說:“你算計我,馬上來自首,否則殺你全家!”鄭女急忙解釋說她也被嚇壞瞭,完全不知道有敵人行凶。丁氏假裝相信,但已下決心抓她。皮貨店事件後第三天,汪偽特工總部第三行動大隊隊長林之江率二十多名爪牙直撲滬西舞廳逮捕鄭蘋如。一說鄭女驅車至七十六號找丁而被丁的親信林之江抓起來。

據說丁默村并未想殺掉鄭蘋如,而是一群汪偽高級特工的妻子紛紛跑到七十六號“瞧”鄭蘋如長得什麼模樣後,一致要求殺掉這個“妖精”。這群悍妻包括丁氏妻子趙慧敏、李士群之妻葉吉卿和吳世寶之妻佘愛珍(佘愛珍後在日本與張愛玲前夫鬍蘭成結婚),後來連汪精衛的妻子陳璧君和週彿海之妻楊淑慧等一群“漢奸婆” 也都跑到七十六號去看落難的鄭蘋如。主張殺鄭最力的是丁妻趙慧敏。鄭女臨難不屈,林之江(後逃至香港)在獄中多次企圖污辱鄭女而未達目的。一九四零年二月一個黑夜,林之江把鄭女帶至滬西中山路旁荒地開了三鎗,鄭蘋如死時實歲纔二十二歲。

丁默村於一九四七年二月八日被軍法庭判處死刑,七月五日處決。趙慧敏戰後帶瞭一個裝滿金條的皮包去鄭家乞憐,遭鄭家峻拒。李士群一九四三年九月被日本憲兵毒死於蘇州。

鄭蘋如死後,其姊一九四二年病逝(所生女兒王蓓蓓後住台灣),其父一九四三年辭世。鄭女的未婚夫是國府空軍軍官王漢勳,一九四四年犧牲於桂林;大弟鄭海澄亦為國府空軍軍官,一九四四年死於重慶空戰;二弟鄭南陽是醫生,一直住在上海,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移民美國,二零零三年去世。鄭蘋如的母親鄭華君、妹妹鄭靜芝(天如)和妹婿舒鶴年(亦為空軍)一九四八年十二月遷居台灣。鄭母一九六六年八十歲去世時,蔣介石曾頒“教忠有方”輓楄;妹妹鄭靜芝一直擔任其父好友、國府監察院長於右任的秘書,後移民洛杉磯。

抗戰勝利後,文學家鄭振鐸曾在一九四五年十月六日出版的《週報》上以《一個女間諜》為題追悼鄭蘋如,他說:“為了祖國,她不止幾次出生入死,為了祖國,她壯烈的死去!比死在沙場上還要壯烈!”遺憾的是,今天知道鄭家一門忠烈和鄭蘋如捨身赴義事蹟的人太少了,太少了!

側記「色戒」

側記「色戒」龍應台  (20070917)

電影的瞬間大眾魅力真的不是文學的慢火細燉可以比的。張愛玲的「色戒」是一篇比較少人知道的短篇;如果不知史實背景,小說本身的隱晦粗描筆法 更讓一般的讀者難以入門。李安的電影,卻像一顆來勢洶洶的大火球從天而落,邊落還邊星火四濺,嗤嗤作響,效果是,人人都在談「色戒」,涼涼的小說也被人手 人嘴磨蹭得熱了。
  
小說裡的漢奸大壞蛋易先生,因為在小說裡被處理得不夠「壞」,當年「色戒」發表時還被評論家批判,覺得張愛玲是非不明、忠奸不分。當時讀了 「域外人」對張愛玲的批評,我忍不住大笑。 胡蘭成不早就說過張愛玲的人格特質了嗎?在「民國女子」裡,他這麼看二十三歲的她:「愛玲種種使我不習慣。她從來不悲天憫人,不同情誰,慈悲佈施她全無, 她的世界裏是沒有一個誇張的,亦沒有一個委屈的。她非常自私,臨事心狠手辣。」又說,「愛玲對好人好東西非常苛刻,而對小人與普通的東西,亦不過是這點嚴格,她這真是平等。」

而且,張愛玲文學作品裡頭最讓人震撼、最深刻的部分,不正是她那極為特殊、極為罕見的「不悲天憫人」的酷眼。

如果張愛玲有一般人的「忠奸意識」,她大概也不會在二十三歲時,嫁給了赫赫有名的「漢奸文人」胡蘭成啊。

易先生在小說裡不夠「壞」,除了張愛玲本身的認知價值和性格,除了她和胡蘭成的極深刻、極纏綿的愛情之外,我看見一個很少被人提及的角度,那就是,小說和電影之外,民國史裡頭的「易先生」,其實也不見得是個多「壞」的「壞人」。

易先生的「原型」丁默邨,一九三年出生,因為陳立夫的舉薦而做了調查統計局第三處的處長,第三處後來撤銷,他就加入了汪精衛的政府,歷任要 職。中日戰爭結束前夕,他是「偽浙江省省長」。 一九四七年五月一日,丁默邨被槍斃,罪名是「通謀敵國,圖謀反抗本國」,判決書裡列出好多罪狀,包括「主使戕害軍統局地下工作人員及前江蘇高二法院庭長郁 華、與參加中統局工作之鄭蘋如……

這樣的一個「漢奸」履歷,他的死刑不是理所當然嗎?不這麼簡單。

我在德國的雪夜裡翻讀南京市檔案館所保存成書的審訊漢奸筆錄、判決書、種種做為證據的信件、電報、便條等等,慢慢地看出一個故事的輪廓。塵封的史料所透露的真實人生如此曲折,幾乎有血肉模糊之感,其幽微傷痛諷刺殘酷完全不需要假借文學家之手。

在鄭蘋如因為刺殺丁默邨未遂而被祕密槍決之後一年,一九四一年,時任國民政府教育部長的陳立夫和丁默邨祕密取得了聯繫,對這位當年被他提拔 過、如今為汪偽政權特務頭子的後輩「曉以大義」,指示他應該設法「脫離偽區」,如果不能「脫離偽區」,就當「伺機立功,協力抗戰」。陳立夫「策反」成功, 往後的幾年,丁默?表面上是傀儡政府的交通部長、福利部長,私底下,他為戴笠的軍統局架設電台、供給情報,與周佛海合作企圖暗殺當時的特務首腦之一李士 群,並且配合戴笠的指示不斷營救被捕的重慶地下工作人員。

這些被營救的情報人員,在審判庭上,也都具函作證,丁默邨和重慶政府的合作是毫無疑義的。而在日本戰敗以後,局勢混亂,重慶政府為了防止共產 黨趁機坐大以及新軍閥崛起,又適時而有效地運用了丁默?這個棋子。他被國府任命為「浙江省軍委員」,這一回,「浙江」前面沒有「偽」字了。

我讀到戴笠給「默?吾兄」的手書,戴氏要求丁默?在混亂危險中「切實掌握所部,維持地方治安,嚴防奸匪擾亂,使中央部隊能安全接收。」而丁默 邨也確實一一執行了重慶的指令。在中央部隊進入浙江之前,「奸匪」已經佔有浙西半片,是在丁默?進行「剿匪」之後,中央部隊才穩穩地接收了浙江。

夜半讀史,我揉揉眼睛,困惑不已。

那麼這丁默邨等於是國民政府招降成功的一名降將,這名降將不曾回到「漢軍」中來披麾上陣,但他留在「曹營」暗中接應,做蘋果裡的一條蟲,等於 是國民政府植在敵營的間諜,其處境何等危險,其功勞何等重要。在戰爭中,隱藏的間諜所發揮的作用絕對不小於沙場浴血的戰士,不是嗎?

當重慶政府需要丁默邨的協助時,陳立夫和戴笠都曾對他提出保證:陳立夫應允丁可以「戴罪立功,應先有事實表現,然後代為轉呈委座,予以自首或自新」。戴笠則說得更明確:「弟可負責呈請委座予以保障也。」

好啦,那麼為什麼國民政府在勝利後就殺對它有功的「降將」和「間諜」呢?尤其在早已給予不殺的具體保證之後?問題出在「委座」──蔣介石嗎?

正在困惑時,陳立夫的回憶錄出版了。於是飛電請求朋友「火速寄《陳立夫回憶錄》來歐」。一週後書寄到,郵差從雪地裡走來,鬍子上還黏著白花花的細雪。我從他手中接過書,一把拆了包裝,幾乎就在那微微的飄雪中讀了起來。

我竟然找到了答案。《陳立夫回憶錄》第232頁(L1 丁默邨本來可以不死的,但有一天他生病,在獄中保出去看醫生,從南京拘留所出來,順便遊覽玄武湖……這個消息被蔣委員長看到以後,蔣委員長很生氣的說:「生病怎還能遊玄武湖呢?應予槍斃!」

丁默邨就被槍斃了。只因為他從獄中出來,貪看一點湖上清風,被一小報記者認出來,寫上了報。

啊,我不禁掩卷嘆息。難怪丁默邨的死刑判決書讀起來那麼的強詞奪理,對丁默邨所提出來為自己生命做辯護的種種白紙黑字的有力證據完全漠視。原來,判他死刑的,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法院,也不是一部真正的法。

在那樣的時代裡,你對所謂「忠奸」難道不該留一點人性的空隙嗎,不管是易先生還是丁先生,是張愛玲還是胡蘭成?

如此濃烈的「色」,如此肅殺的「戒」


2007-09-25 02:40/龍應台

「所有的尺寸都是真的,包括三輪車的牌照和牌照上面的號碼。」李安說。

我問的是,「色戒」裡老上海街景是如何拍出來的。他說,他的研究團隊下了很深的工夫,而上海製片廠也大手筆地重現了上海老街。

搶救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建築材料呢?」「也是真的。」 我已經覺得不可思議了,但是再追一句:「可是,街上兩排法國梧桐是真的嗎?」

「一棵一棵種下去的。」李安說。

他提醒我,第二次再看時,注意看易先生辦公室裡那張桌子。民國時代的桌子,他找了很久,因為大陸已經沒有這樣的東西。桌上所有的文具,包括一只杯子,都費了很大的工夫尋找。

「你有沒有注意到易先生辦公桌後側有一個很大的雕像?」

啊?沒有。

「是鍾馗。搞特務的都會放個鍾馗在辦公室裡。」

李安並非只是在忠實於張愛玲的原著,他是在設法忠實於一段灰飛煙滅的歷史。易先生進出的門禁森嚴的後巷,還真的就是當年七十六號特務頭子之一李士群的住宅後巷。

香港又怎麼拍的?香港的老街根本拆光了,大學生坐電車那些看起來像中環德輔道的鏡頭,怎麼來的?「那是檳城和怡保。那裡的街屋和老香港一樣,但是保留得很完整,只是馬來西亞的屋頂是斜的,所以要作些電腦處理。」

戲裡戲外 人生層層交織「那電車怎麼來的?」

「特別做的,真的電車。」

學生演戲的部分,是在香港大學陸佑堂裡頭拍的。一九一年代的建築,立在山頭,仍舊風姿綽約。拍學生演戲的那一段,李安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因為影片裡的 一切,都是他自己在台北國立藝專第一次演話劇時所經歷的:大學禮堂的舞台,純真年輕的學生,從演戲裡頭發揮自己又找到自己的奇異經驗,演完以後大夥興奮地 去吃宵夜,空空的街上下著小雨李安在敘述,我看著他的眼睛,很大的眼睛,溫煦、誠懇,但是很深刻。這裡有好幾層的人生和故事交叉重疊了:二十歲的李安和 二十歲的王佳芝、鄺裕民,過去的年輕演員李安和現在的年輕演員湯唯。從前和此刻,戲裡和戲外,劇本和人生,層層交織。

在尋找易先生的辦公桌時,浮現在李安腦裡的是「小時候爸爸會用的那種桌子。」「色戒」在尋找的,是爸爸的時代會看的電影,會哼的歌,會穿的衣服,會擺在書 架上的書,還有民國的口音。一口京腔普通話的湯唯得上課改學南方的國語。梁朝偉、王力宏、湯唯上了三個月的課,要讀「未央歌」、「藍與黑」,要看尤敏主演 的「星星月亮太陽」,要聽當時的流行音樂,要讀戴笠和胡蘭成的傳記和作品,要熟悉張愛玲作品裡的每一個字,要進入一個有縱深的、完整的歷史情境。

現在若不拍 就會永遠沉沒很深地「浸泡」在那個歷史情境裡,李安說,拍到後來,幾乎有點被「附身」的感覺。「是張愛玲的作品找我,不是我找它。這段歷史,就是要被留下來。」

「可是他們這個年齡的人距離那個時代,太遙遠了。」似乎說得口都乾了,他喝了一口茶,繼續,「我們這一代還知道一點點,我們這一代不拍這電影,將來,就永遠不可能了。」

我看著李安。這是香港中環的四季酒店,接近晚上十一點,我突然發現了「色戒」是什麼。

它是李安個人的「搶救歷史」行動。也許是張愛玲小說裡人性的矛盾吸引了他,也許是張愛玲離經叛道的價值觀觸動了他,也許是小說的電影筆法啟發了他,但是, 真正拍起來,卻是一個非常個人的理由,使得他以「人類學家」的求證精神和「歷史學家」的精準態度去「落實」張愛玲的小說,把四年代的民國史──包括它的 精神面貌和物質生活,像拍紀錄片一樣寫實地紀錄下來。他非常自覺,這段民國史,在香港只是看不見的邊緣,在大陸早已湮沒沉埋,在台灣,逐漸被去除、被遺 忘,被拋棄,如果他不做,這一段就可能永遠地沉沒。他在搶救一段他自己是其中一部分的式微的歷史。

把張愛玲褪色的膠捲還原「話劇團的部分在港大陸佑堂拍,你知道陸佑是什麼人嗎?」

他搖頭。

「你記得民國五十三年,有架飛機因為劫機在台中附近掉下來,死了五六十個人,很多電影圈的重要人物,裡面有個人叫陸運濤?」

「當然知道,」李安說,「他是電懋電影的創立人,『星星月亮太陽』就是他的。他那時先來花蓮,還有雷震跟趙雷,我那時九歲,還跟他們一起照相,印象很深刻。」

「陸佑,就是陸運濤的父親。」

他不說話了,可是我們可能都在想一樣的事情:歷史的許多蛛絲馬跡,看似互不相關,卻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時候驀然浮現,彷彿它找到了你。張愛玲在一九三九 年拎著一支大皮箱來到港大校園,許地山是她的系主任。戰火開打時,她在陸佑堂的臨時醫院裡作學生看護,外表清純的女學生心裡深藏著一個人性X光照相機,喀 擦喀擦拍下人世的荒蕪。二十幾歲的港大女生張愛玲,是否料到七十年後在陸佑堂,有個李安試圖把她褪色的膠捲還原?床戲演得那樣真實,那樣徹底,使我對兩位 演員肅然起敬,但是,如果不是演員對導演有極度的信任,這樣沒有保留的演出是做不到的。李安是如何說服演員在這部電影裡,激烈而直接的性,是必要的呢?我 相信它的必要。

張愛玲的這篇「不好看」的小說,之所以驚世駭俗,主要是因為小說中違反世俗的黑白不分、忠奸不明的價值觀。一般的作者去處理女特工和漢奸的故事,難免要寫 女特工的壯烈和漢奸的可惡。張愛玲的女特工卻因為私情而害了國事,張愛玲的漢奸,也不那麼明白地可惡,長得「蒼白清秀」,最貼近的描述,透露的倒有幾分可 憐:「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台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种溫柔憐惜的神 氣。」

獵人與獵物 角色很弔詭更「嚴重」的是,女特工之所以動情,那情卻也不是一般浪漫小說裡的純純的愛,而是,性愛。「事實是,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把積鬱 都沖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征服一個男人通過他的胃,「到女人心裡的路通過陰道。」如果王佳芝背叛了她的同志,是由於她純純的愛,她還可能被世俗 諒解甚至美化,但是,她卻是因為性的享受,而產生情,而背叛大義,這,才是真正的離經叛道,才是小說真正的強大張力所在。「她最後對他的感情強烈到是什麼 感情都不相干了,只是有感情。他們是原始的獵人與獵物的關系,虎與倀的關系,最終極的佔有。」就權力的掌控而言,易先生是「獵人」,王佳芝是「獵物」;就 肉體的釋放而言,王佳芝可能是「獵人」,易先生是「獵物」。

因為有如此濃烈的「色」,才會有危險而肅殺的「戒」。易先生把一枚「戒指」圈在王佳芝的手指上,究竟是易先生施「戒」於王,還是王是易先生的「戒」,恐怕 是一個辯證關係、互為連環。「虎」和「倀」是什麼關係?「倀」和「娼」又是什麼關係?在小說裡,性寫得隱晦,但是張愛玲彷彿給李安寫了導演指示;「到女人 心裡的路通過陰道」,是一個寫在劇本旁邊的導演指示。導演完全看見了性愛在這齣戲裡關鍵的地位,所有的戲劇矛盾和緊張,其實都源自這裡。

性愛精準拿捏 張力瀕斷裂李安對性愛的拿捏,非常精準。頭一場床戲的暴虐或可被批評為缺乏創意,因為專家會指出,這種性的暴虐在納粹電影裡常會出現,用來凸顯「權勢就是 春藥」的主題。但是在其後的床戲中,兩人身體之極盡纏繞交揉而神情之極盡控制緊繃,充分呈現了兩人對自己、對命運的態度:易先生對戰事早有壞的預感,知道 自己前途堪虞。王佳芝更是走在火燙的刀山上,命提在手裡。兩人的表情,有絕望的神色,性愛,是亡命之徒的唯一救贖也是最後一搏;加上一張床外面的世界是狼 犬和手槍,暗殺和刑求,陰雨綿綿,「色」與「戒」在這裡做最尖銳的抵觸對峙,李安把戲劇的張力拉到接近斷裂邊緣。

「76號」

抗日戰爭時期,日本帝國主義曾在上海扶植起一個漢奸特工機構,這個打著汪偽集團「中央執行委員會特務工作總指揮部」旗號的特務組織,犯下了種種罪行。因其 巢穴位於滬西的極司菲爾路76(今萬航渡路435),故簡稱「76號」。它是後來令人提及而色變的汪偽特務魔窟。

76號」的創始者是李士群。李士群早年參加過共產黨,曾赴蘇聯學習,後被捕叛變成為國民黨的「中統」特務。1938年又投靠日本特務機關當了蒐集情報的 漢奸。日軍侵佔上海後,為急於控制上海,便出錢、出槍,指令李士群儘快建立漢奸特務組織。李士群覺得自己的號召力不夠,請來了甘當漢奸的「軍統」、「中 統」雙料特務丁默村。他們網羅願意降日的「軍統」、「中統」人員作骨幹,另收買流氓、地痞等社會渣滓作打手,拼湊起了一個漢奸特務組織的班底。經日本特務 機關「梅機關」的晴氣慶胤中佐選定,將極司菲爾路76號的原安徽省主席陳調元公館作為丁默村、李士群特務組織的駐地。

1939
5月,叛國投敵的汪精衛來到上海籌建偽政權。日本侵略軍為增強汪偽實力,遂將丁默村、李士群的特務組織撥給了汪精衛。力量薄弱的汪精衛立即把這 個特務組織當作自己實施傀儡統治的支柱之一。丁默村、李士群分任汪偽「特工總部」的正、副主任,但「76號」的真正主人,卻是日本特務機關。「76號」內 駐有一支由澀谷准尉統領的日本憲兵分隊,職責就是監視「76號」的漢奸特務。「76號」每採取大的行動,不但要事先知會日本特務機關,還要在日本特務機關 派員督導下方能實施。

二、充當日軍侵華工具的特工總部「76號」犯下了滔天罪行

充當日本侵略軍鷹犬的「76號」,打擊殘害的目標主要是各界、各黨派的抗日愛國志士,製造了一起又一起流血慘案。太平洋戰爭爆發前,日軍尚不能開進上海的 英、法租界,新聞界的愛國人士便在租界裏辦報宣傳抗日,揭露日偽罪行。「76號」奉日本主子之命,打、砸過許多家報館,還將不肯屈服的《大美晚報》總編輯 張似旭、經理李駿英、副刊編輯朱惺公暗殺。文學家郁達夫的哥哥郁華,時任設在租界內的江蘇高等法院第二分院刑庭庭長,因堅持對打砸報館的「76號」特務判 刑,被「76號」派人槍殺在汽車上。大革命時期加入共產黨的徐阿梅,在工人中組織「星期服務團」支援抗日部隊,遭「76號」特務綁架殺害。國民黨派往淪陷 區執行任務的特工人員,也有一些死於「76號」特務之手。「76號」還曾派出大批特務乘夜進入法租界,將國民黨政府掌握的中國農民銀行20多位職員集體屠 殺。「76號」下屬的各「行動大隊」中,充斥著地痞流氓。殺人如麻的「76號」並有一條規定:凡槍殺一個人,即發給500元的「喜金」,進一步刺激了漢奸 特務們的殺人欲。「76號」勢力最盛時,將其觸角伸向了日偽軍所能控制的多個淪陷區,分別在江蘇、浙江、廣東、湖北、安徽等地建立了隸屬特工總部的8個區 級特務機構———南京區、江蘇區、蘇北區、上海區、杭州區、華南區、武漢區、安徽區。

三、特工總部「76號」的滅亡

然而,日本人對自己的走狗從來都是不放心的,一旦他們猜疑李士群有可能「尾大不掉」,便產生了殺李之心。1942年,李士群的親信、「76號」的警衛大隊 長吳世寶先被日本憲兵毒死。一年以後,李士群也被日本憲兵隊的特高課長岡村少佐用同樣的毒藥毒死。李士群死後,「76號」馬上就被改組。汪偽的特工總部被撤銷,另立政治保衛局,下設第一局和第二局。第一局雖仍駐「76號」原址,但權勢卻大不如前。194411月,赴日本治病的汪精衛死於日本,「76號」 再降為第一局下屬的上海分局,萎縮瓦解之相已經顯現。

1945
8月日本無條件投降,「76號」也隨之徹底覆滅。曾在「76號」作惡的漢奸特務頭子丁默村,於1947年被槍決。其餘中層頭目蘇成德、楊傑等人也未逃脫懲罰,均被判處死刑。